愿做一株向日葵

　　家乡有一位老人，无儿无女。盲妻是他唯一的亲人。父母早逝，老人成了孤儿。于是，寄人篱下，替人放牛。老人常说，那时他是个快活的放牛郎，天天跟温顺的牛群在一起。
　　长大以后，村里分给他一份田地。于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里除了种粮食，还种些蔬菜。还养了几只母鸡下蛋。逢集的日子，他便挎上一只小竹篮，篮里装几把葱蒜几把青菜，还有几枚新鲜的鸡蛋，去集市上卖，换些零用钱，买油盐酱醋。他身体结实，没病没灾，日子倒也过得安宁。那时他是一个快活的单身汉，天天跟土地跟庄稼打交道，忘了自己孑然一身。
　　后来，族里几位好心的老人为他着想——再怎么样，也别绝了后呀。于是，四处打听，为他物色媳妇。其实，他心知肚明，凭他一贫如洗的家境，要想找个媳妇，可比登天还难。
　　族人为他物色到一个女人，是邻村一个盲女。她父母正为这么一个嫁不出去的瞎子而犯愁。听说邻村有这么一个光棍汉，就乐得把女儿嫁给他。他想，虽是个瞎子，耳朵还灵，心也明白，嘴巴还能说话儿，要是娶来做媳妇，总还有个伴儿拉呱些话儿，就应允了。挑个好日子，没有吹吹打打，甚至没有迎亲的队伍，自个儿走了十里八里路，翻山越岭来到丈人家，小心翼翼牵了盲女的手，再走十里八里路，翻山越岭回到自己家。
　　老人常说，那时他俩是一对快活的小夫妻，天天跟这个淳朴的盲女在一起，日子安宁又实在。
　　女人没有生育。他毫无怨言。他起早贪黑地干活。女人眼瞎行动不便。他精心照料她。女人在家寂寞，他就牵着她到他干活的地头去，拣处干净的树阴下让她歇着，自己则在烈日下挥汗如雨。
　　不知不觉，岁月在他俩身上留下了苍老的印迹。他俩都老了，当年的小夫妻成了老伴儿。他虽然身体硬朗，精力旺盛，背却明显地弯了许多。盲女腿脚愈发不灵活，行动不便，愈发需要照料了。为了更好地照料老伴，他将远处的土地转让给别人，在自己屋门口的荒坡上，开垦出偌大一块新地，精心地松土施肥后，围上篱笆，成了一个很大的园子。
　　新地向阳，光照充足，他在园里种了一园子向日葵。等秋天到来，收了葵花子，晒干后，卖给镇上卖炒货的小贩。
　　老人说，天天开门便见门口满园金色的向日葵。他总是忘了他和老伴儿正在日渐衰老。
　　一天，一生陪伴和精心照料的盲女忽然离他而去。她是脑中风而死的。几天后，正好我回到老家，听说老人的老伴去世了。我想，老人这回该悲痛不已。我向来非常敬重这位豁达的老人。他乐观的性格让我深深地感动。于是，我带上礼物去看望他。老人一直很信任我，常对我说，你是个有文化的人。这回，我希望老人能听我对他说说安慰话。
　　老远，我就看见向阳山坡上满园迎着朝阳怒放花光的向日葵。老人正在园里伺弄庄稼，依然耳聪目明，听见脚步声，老远就看见了我，赶忙撂下手中的活计，出了园子，向我奔过来。让我惊讶的是，我看见向我迎上来的老人的那一张慈祥的脸上洋溢着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没有一点点哀伤的痕迹，好像不幸的事并没有在几天前发生。
　　我扶着老人一起进了屋子，然后走到他老伴的遗像前，深鞠三躬，我打内心深处，感激这位陪伴了老人大半辈子的女人。老人默默地站在我背后，看见老伴的遗像，不禁眼圈儿又红了。
　　我转过身，低声安慰老人：“爷爷，您要节哀顺变。”老人听了我的话，竟破涕为笑，说：“孩子，说得对，人既然去了，不能再活过来，而我们活着的人，应当继续快乐地活下去。我想，其实这种结局值得庆幸，是上天怜悯我和老伴儿，如果让我先她而去，留下她一个瞎子，该会是多大的不幸……”
　　我再一次惊讶并感动于老人的豁达。他在任何时候，都能看见不幸中的幸运。所以，他总是过得那么快活。
　　老人好像醒悟什么，拉着我出了屋门，来到门口那片园子边，指着漫坡怒放的向日葵，对我说：“孩子，你看那些向日葵真是世上美丽又特别的一种植物。你看它们那一个个金色的花盘总是朝着太阳，从日出到日落，所以叫‘向日葵’。”
　　老人顿了顿，有些激动，补充说：“看着这些向日葵，它们给我一种启示，启示我怎样才能快乐地活着。”
　　一种什么启示？老人没再说下去。当我再次放眼坡上那一个个向着朝阳，在晨风中怒放的向日葵的金色花盘，我明白了：快乐就像头顶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如果我们像向日葵那样，那么，快乐就会永驻在我们心间。
　　你看，老人笑了。